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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人是一种易碎品(第8页)

“你这小东西,就会说瞎话,编故事就像敲着鼓说书。”

常娘娘坚持将常天亮痛打了一顿,到后来,竟然每打一下就会骂一句杭九枫,并且后悔自己当年太没主意,当年如果嫁给了杭天甲,别的女人想生杭九枫也找不到人来下种。常天亮跪在地上听任常娘娘为所欲为。荷边也不敢劝,只好打开门让常稳去叫雪柠。常稳在雪家门口碰上帮忙张罗柳子墨后事的圆表妹。圆表妹不让他去打扰雪柠她们,拉上常稳就往常家跑。常天亮的鼻子已被打出血来了。

圆表妹也不动手,只在常娘娘身后轻轻说道:“梅外婆不高兴了,说你不该动手,今日动手,明日就会动刀动枪。今日骂人,明日就会杀人。”

常娘娘怔了怔:“杭九枫不是人,可以骂,可以杀。”

圆表妹说:“梅外婆也说了,今日将杭九枫不当人,明日就会将别人都不当人。”

常娘娘只好放下手中的棍棒:“杭九枫,看在梅外婆的面子上,今日饶了你!”从这一刻起,常娘娘就成了半疯。只要同雪柠她们在一起,言谈举止起居行走,看不出与往日有何不同。一旦离开雪柠她们,不论男女,在她眼里都是杭九枫,稍有动静就会扑上去,能用牙咬就用牙咬,不能用牙咬时也要冲上去唾几口臭痰。最初几天,杭九枫还不相信,明明看到常娘娘就在前面,还不转弯,硬要从她面前过。

常娘娘果然疯疯癫癫:“你就是杭天甲的儿子呀,你就是叫杭九枫呀,往日你老子要让我生下你,我还不愿意,今日我愿意了,我要把你从**里塞回肚子,等十个月后再生出来。”边说边往杭九枫身上扑。

杭九枫既不躲,也不还手。杭家男人从不会用手指头往女人身上戳一下。他在等着那些已经撤销的镇反委员会的人上前帮忙。这之间总有一点间隙,常娘娘第一次咬伤了他的左肩,第二次咬伤了他的右脸,第三次,常娘娘又在小教堂前面转来转去。杭九枫仍不想回避,正要出门,一镇跑过来狠狠地拉了一把,恶声恶气地责骂他:“好好地,找什么死呀?”

杭九枫盯着一镇说:“臭小子,你长了几个卵子?”

从这以后,杭九枫在外面走,只要听到有人说常娘娘来了,他就苦笑着或者向左,或者向右,实在不行了便干脆转身后退。这是柳子墨死后发生在天门口仅有的动乱。

不久,侉子县长再次来到天门口,宣布傅朗西的亲笔批示。

“真想不到,这位杭九枫,同我们做了多年同志,脑袋还是一只石磙,看上去有两只眼,实际上没有一只通了窍。如果继续在公安局长任上,是否还会发生比吓死人不偿命更为荒唐之事?我意可派他做粮库主任。如何?民以食为天,粮库主任者,天王老子也。柳子墨先生之科学遗产,当尽归地方**,并依照全省统一规定更名,不要再以天门口冠名,称其为天堂气象站甚好。从天门口到天堂,大家都进了一步。人事上,以雪柠为站长,雪蓝为气象观察组组长,并吸纳圆表妹为普通工作人员,又因水文观察相对危险,应委派一名男性任组长,那位名为一镇的有志青年,如尚未担任不可更换之要职,可考虑之。”

在批示的最后,附有傅朗西题写的匾额:天堂气象站。

侉子县长坚持内外有别的原则,有些内容没有公开说,只在私下里通报给杭九枫和林大雨。傅朗西在另一份报告上作了另一个批示:“有些人总在批评我们对知识分子重视不够,在现阶段,这种意见只能姑妄听之。那些可以信赖的知识分子,就像刚刚因故去世的柳子墨先生,在同等条件下,发生同样的情况,柳先生就挺不过去。相反,被一些人斥之为无赖的普通工农同志却安然无恙。这只能表明前者尚待成熟。在知识分子成熟起来之前,除了依靠普通工农同志,尽管在他们身上有许多让人无法忍受的缺点与陋习,为了巩固新生政权也别无选择。”

听完宣示,杭九枫不高兴地嘟哝:“癞痢婆,告刁状。”

暗地里杭九枫却在高兴,只要柳子墨是死在自己手上就行。他不在乎全国上下因受到镇压而被统计在册的七十一万人里,是否应该将柳子墨登记上,而成为第七十一万零一个。

常娘娘又在街上追赶杭九枫。六十多岁的女人,头发全白了,跑起来就像一朵白云在飘。多数时候常娘娘是受了孩子们的骗。最早是林大雨的儿子白送带头。白送第一次在常娘娘身后喊“杭九枫回来了!”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常娘娘却当了真,从上街找到下街,从小教堂找到凉亭,慢慢地又将寻找的范围扩大到左岸边的雨量室和小东山上的观测室。开始,孩子们这样喊时,大人们还会干涉,用不让他们去新开张的白雀园旅社听常天亮说书相威胁。这样的事三两天就会发生一次,时间一长大人们就懒得过问了,这种游戏就成了孩子们的家常便饭。就连常天亮的儿子常稳,偶尔也会加入到孩子们中间,将自己的奶奶骗得满街乱跑。一晃过了几年,带头的白送已不屑玩这种游戏了。由更小一些的孩子,将这个游戏继承下来。无须大孩子或者大人们教,他们就懂得将这个游戏向前发展。每当街上有看着不顺眼的陌生男人出现,孩子们就指着他的背影说:“杭九枫怕你,穿着别人的衣服溜了回来!”常娘娘果然听信这样的唆使,快步跑上去一把抓住对方的肩膀,使劲扳过来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看上两遍,然后失望地骂上一句:“杭九枫的魂!杭九枫的尸!”陌生男人惊恐万状的样子,总让孩子们开心不已。

柳子墨死后的这几年,去朝鲜打仗的男男女女活着的都回来了,上面也没有派人来发起新运动。惟一让人觉得不安的是从城里蔓延下来的、在公私合营基础上更进一步的完全国营化。家有铁匠铺的林大雨对这事不太积极,只是喊喊口号,贴贴标语,并没有真正的行动。一来有林大雨在前面挺着,二来没有听到因将私人的店铺和工厂国营化而逮捕人或杀人的传闻,天门口上下的景象平稳了许多。

春天的一个黄昏,雪蓝从观测室回来,静悄悄地推出那辆好久没骑的女式自行车,来到凉亭外的大路上,教雪荭骑自行车。最先见到这对姐妹的圆表妹,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经常对别人说:“雪家的女人们挺过来了,复活了!可惜找不到邓裁缝,雪荭没有福气穿旗袍了,不然的话,这日子会过得更好。”

那几天的天气,一点差错没出,完全听从了天堂气象站的预报。阳光照耀下的桃花汛涨满了街边的小溪,天门口彻底渡过了寒冬,温情脉脉的南风将从天堂舒展而来的大片山区吹醒了,大的森林、小的果园、不起眼的新草、不经意的地衣,都在簌簌地向高处出头,一头牛在田畈中间打着愤世嫉俗的响鼻,一只远远地看不清楚是松鼠还是乌鼬的小兽,在树林的边缘毫无牵挂地蹿来蹿去,一只从来不往高处飞的鹞子突如其来地出现,又同样出乎意料地摔落在有人家的地方,惹出一阵鸡飞狗跳,还有每天傍晚都会出现的女式自行车。一直守着姐妹俩的常娘娘也会明明白白地说:“雪家的花儿又开了!”有雪蓝的帮助,雪荭很快就能骑在自行车上,摇摇晃晃地在左岸上跑来跑去。

这天傍晚,左岸上出现了一个说武汉方言的男人。在他那彬彬有礼的询问之下,正在练习骑车的雪荭和雪蓝,不仅回答说,镇上有座白雀园旅社,还将自己的姓名告诉了对方。一旁的圆表妹急了:“雪家人为什么这样没记性,三年一灾,五年一难,难道还不够吗?”说武汉方言的男人在白雀园旅社住了下来后,在街上信步走了一圈。爱游戏的孩子们哪肯放过新的目标,齐叫一声:“杭九枫回来了!”常娘娘马上冲出大门,说武汉方言的男人险些被她吓软了腿骨。说武汉方言的男人是白雀园旅社开张以来入住时间最长的,刚来时他对常天亮说只住一夜,第二天中午,他又说再住两夜。三天过后,说武汉方言的男人还不想走,还要再住三夜。常天亮没有为难他,只是提醒说,若是在三年前,镇反委员会的人早就找上门来了。说武汉方言的男人会心一笑,坚持住满了六天。

第六天上午,说武汉方言的男人突然不请自来,悄然闯进紫阳阁:“咸安坊有个姓邓的裁缝,你认识吗?”

“邓师傅是我家世交,你有他的消息?”

说武汉方言的男人脱下脚上的布鞋,要过一把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鞋帮,取出一封信,交给雪柠。再有几个月,就是整整四年了。说武汉方言的男人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是九月十日,头天夜里公安局的人集体出动,将武汉三镇各条街上的暗娼明妓捉了个一干二净。从早到晚,街上尽是秧歌队,所有人都在为人民**鼓掌。我这个人一向不识时务,爱说反话,见别人都叫好,我就随口说,将妓女都捉光了,看起来做坏事的少了,但是强奸妇女等罪恶就会多起来。”因为这番话,他被人扭送到公安局。正在录口供,一个据说是省**副主席的大官来视察,问他犯了什么罪。他就将原话说了一遍。副主席将他看了几眼,转身告诉那些跟在后面的人,这位先生的话说出了一个很重要的哲学问题。公安局的人很快将他放了。一路走到咸安坊,看看四周没人,他忍不住骂了几声。本以为自己看清楚了,哪想到街边暗处藏着一个人,而且还开口叫他教书先生。那一声叫差一点将他的苦胆吓破了,直到认出是邓裁缝,心里才轻松下来。邓裁缝拿出一封信,说是给他太太的。到家后,他同太太一起打开信封,才明白邓裁缝要他将当初由梅外婆转赠给邓裁缝的那张旗袍店的房契,还给梅外婆本人,或者是梅外婆的后人。从第二天起,邓裁缝就失踪了,那样子有可能是投了江。那一阵投江的人很多,想走绝路的人,有些想法是不约而同的。店里的人装模作样地找了找,就将这宗人口失踪案丢在一边,忙着将邓裁缝的旗袍店改名为理想服装厂。往日抢着给邓裁缝倒洗澡水、捶背掐肩的伙计,将邓裁缝斗争得最厉害,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厂长。“我将房契收起来一藏就是几年,外面的局势我看了三年多,你家的情况我也看了六天,这才敢拿出手!”

说武汉方言的男人慎之又慎。武汉那边各种气候都要早些,人民**意识到自己前些年做错了许多事,已经在号召大家起来大鸣大放,有意见的提意见,没意见的提建议,各方面的管束都放松了,这些年害怕遭到镇压不敢说的话,也有人站出来直言相谏了。可他还是坚决不肯吐露自己的真名真姓,离开紫阳阁,他继续向前到中界岭,从那里取道金寨,再到麻城,为了回到武汉,先要南辕北辙地绕上一个大圈。

送走说武汉方言的男人,雪柠小心翼翼地打开信,果然有一张房契。

雪柠很难受,身上一阵接一阵地起鸡皮疙瘩。轮到雪蓝看了,也是眼泪汪汪,面色嘎白。雪荭也要看时,雪柠对她说:“往后我们都没有旗袍穿了。”

雪荭伤心不已,也不看书了,一个人在那里闷闷不乐。常娘娘见了便劝她:“别人不做旗袍,常娘娘给你做。”

一句话刚说完,常娘娘就变了脸:“杭九枫来了!”常娘娘转身就跑,正好在大门口将林大雨等人堵住,“小杂种九枫呢?莫以为只要跑得脱,我就生不下他!”林大雨板着脸,逼常娘娘让开,他们有事找雪柠商量。

“我才不会上你们的当,傅先生都发话了,不让动雪家的任何人,可杭九枫还是杀死了柳先生。来呀,谁比杭九枫还狠,谁就上来吧!”见有人想上前来拖自己,常娘娘顺势往门槛上一躺。林大雨刚要叫雪柠,雪柠已过来了。她轻轻地蹲在常娘娘身边,还没说话眼泪先出来了:“你是雪家的恩人,下辈子我一定要到你家来做用人。”

“这辈子能与你们一起过日子,是我的福分。主仆颠倒的事,哪怕是别人替我想,我也会害怕死后见不到梅外婆。”

“那我就投胎到你家,给你做女儿,好好孝敬你。”

常娘娘被雪柠轻轻扶了起来,回到里屋去了。

在书房里坐下来的林大雨等人还没说话,雪柠已经开了口:“要是为绸布店的事而来,我这就答应,让它国营化。”

“我们还要对你说明政策哩!”

“林区长的铁匠铺一定是榜样,我们跟着学就行。”

“国营化是城里的事,天门口只搞集体主义的合作化。”见林大雨的语气中流露出少许不满,雪柠反而劝他:“既然一家私营的都不留,那就说明政策是对大家平等的。所以,你们用不着在我这儿多费口舌了,我也想趁脑筋还灵活时,将柳先生留下来的气象书多看几本。”来的人互相看着,像是还有话,却没有人愿意先开口。

“不集到一起就成不了一体。你们是想要紫阳阁吧?”听了雪柠的话,林大雨率先承认,他们的确想这样。“但不是为了成立合作社,而是要办卫生所。卫生所专门做治病救人的善事,大家都觉得放在紫阳阁最合适。有雪家在这屋里积了这么多年的德,修了这么多年的善,患了病痛的人来寻医问药时,老天爷也会暗中帮一把。”

雪柠说:“行了,用不着多说,我们只留几间日常起居,其余的全给卫生所。”

几乎没有商量,就达到了目的。大家都没料到雪柠会如此爽快,反而心存忧虑地问她,会不会报告傅朗西。雪柠肯定地说,不会的,她们母女三个,加上常娘娘,有四间屋子就足了,能够送给替人救死扶伤的卫生所,而不是空在那里浪费,在天堂的所有先人都会觉得高兴。这样的回答实在让人无话可说。

那一天,享誉西河的新丝想绸布店,被雪柠交给国家或者说是集体这件事,被人们在上街和下街大肆宣传。雪柠没有出门去听那些暗地里的咒骂声。

卫生所的人搬进紫阳阁时,赶上了一九五六年的中秋节。

“天下草木,谁不是悲伤地送别最美丽的花朵才能结出果实。很想了解你们母女的近况。不过,即便不说,我也略知一二甚至七八。你们做得很对,根本不必回头去看伤害你们的人是谁。如果被一条疯狗咬了一口,难道你们也要趴下去反咬它一口吗?世上一切都是好的,只要去爱它。”

雪柠在梅外婆死后第五年读了她留下的第五封信。好像梅外婆已经同柳子墨在天堂相见了,后来的信里只字不再提她一向口口声声所称的柳先生。

“不洗澡的人,香水搽得再多也香不起来。”常娘娘坐在门口冲着挂在旁边的卫生所招牌喃喃自语。将这话和梅外婆的信连在一起,雪柠不由得生出无限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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